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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章醉臥花樹(八)[VIP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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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章 醉臥花樹(八) [VIP]

夜裏起了霧, 月籠了紗,微微淡淡的霜華鋪滿人間。晚風吹到了一處崔嵬而立的太湖石後頭,拂開密叢叢的爬山虎, 露出了一扇新漆的木門。

這是園子裏靠近廚房的一小池塘, 芷秋往日倒是曾經過這裏, 只是池塘裏常常爬滿綠藻浮萍,太陽一曬, 就有些草腥味兒,因此她不愛往這裏來逛, 竟不知,這裏還有一間堀室。

那門上落了鎖, 黎阿則掏了鑰匙三兩下捅開來,只見門後是一條朝下走的逼仄石檻。他點著燈,一級一級地小心照在芷秋繡鞋下,“幹娘小心。”

“這裏住的誰?”芷秋提著一口氣,方才所見還有一陣後怕,心裏咚咚咚鼙鼓頻敲, 只怕又見著什麽唬人的東西, “怎麽修了間堀室在這裏?”

阿則笑一笑,口吻隨意, “這還是當初修幹娘那處院子時一同建的,如今住的是老太太同幹爹的兄長。”

“他們不是回京了嗎?”四面有輕輕的回音,芷秋眉心暗結,汗毛直立。

“那是哄幹娘的, 幹爹怕您總惦記著去給老太太請安, 因此才謊稱老太太帶著兄長回京去了。幹娘留神腳下。”

說到腳下, 二人已下了最後一個石磴, 回身益發大起來,燈籠一晃,芷秋恍惚見裙下伸來一只手,“啊!”

她驚得跳了幾下躲去黎阿則身後,攥緊了他的衣裳。黎阿則便擡腳一踹,揣著個什麽,悶悶地響了一聲。

須臾,阿則抹出個火折子,遞嬗點亮了幾盞銀釭。芷秋貼墻縮著,見光亮起,才敢垂眸去瞧。這一瞧不要緊,又將她嚇得面色慘白。

原來地上趴著個蓬頭垢面的男人,正蠕動著像條蟲似的朝她爬過來,那頭一擡,才看清他燒了半張臉,另半張露出個可怖的笑意,不發一語。

阿則剛點亮最後一盞燈,聽見動靜忙過來踩住那人朝芷秋伸出的手,再狠狠碾一碾,“大公子,怎麽都這副模樣了還不老實?”

那男人痛得渾身抽搐,眉目皆錯了位,卻發不出一點聲音。芷秋忙躲在阿則身後,一個身子篩糠似的發顫,在他肩頭歪出個眼來窺一窺,嗓音抖得細碎,“這、這是陸瞻的大哥?”

“是,他叫陸梓,幹爹的同胞大哥。”

“他怎麽成了這副模樣?”

“被挑了腳筋,不能走了,”阿則回首一笑,上前兩步扒著陸梓的肩將他翻過來,盯著他發狠的眼,笑得益發囂張,“也不能說話兒,早前叫我們灌了綠礬油,燒了嗓子和半張臉,如今,就活像條蟲似的每日在地上爬。”

芷秋縮在墻根,只覺四肢都有些立不住,“是陸瞻叫你們幹的?”

阿則但笑不語,走向一張榻角,芷秋這才瞧見那裏縮著一位婦人,倒是梳洗得十分整潔,面目與陸瞻有幾分像,只是雙目無定,兩唇翕合間,好像在呢喃著些什麽。芷秋壯著膽子走過來瞧瞧,“這是陸瞻的母親?”

“是。”

“她、她怎麽了?”

“瘋了。”阿則湊到那婦人耳畔,猛地吼一聲,“老太太!”那婦人渾身一顫,拼命往榻角裏縮,直到縮無可縮的境地。阿則見狀便笑,站起身來,“幹娘您瞧,時而瘋時而好的,瘋起來連自個兒親兒子都不認得。”

芷秋提著氣,將這一間不見天日的堀室顧盼一圈,方方正正的一間屋子裏,家私齊全,苔痕與黴跡爬滿了那些髹紅的案椅床榻,滿室靜闐著一絲腐爛的惡臭,一切漸漸縮成了一抹發潰的虛影。

雲翳散開,一庭香露,綺窗霜華墜。幾盞殘燈火,照著陸瞻的側臉,他坐在窗下的羅漢榻上,沈默地看著芷秋進來,臉上帶著玉碎瓦全的決然。

不知怎的,芷秋在回來的路上還怕得要死,眼下見了他,唬得亂跳的心竟漸漸恢覆了規律,手腳的顫栗亦漸漸平息,她也悄然過去,二人相坐無言。

很久,陸瞻去握她放在膝上的手,被她瑟縮著避開。他毫不意外,收回了手笑,“你總是想看到我衣裳底下裹著的醜陋疤痕,如今你看見了我心裏的疤痕,它可比身上的還醜。但怕也來不及了,你已經嫁給我了。”

芷秋擡起臉,是一縷輕得不能再輕的指責,“你為什麽要這樣對他們?外人倒也罷了,你的母親和兄長你怎麽也下得去手?”

珠簾兜著夜風,起起落落地,半掩陸瞻挺括括的背脊,“這話兒說來就長了,你想聽,我說給你聽,或許你聽過後,就會原諒我的殘忍。”

他踅至圓案倒了兩盅茶擱在炕幾上,“先帝早年間迷上玄修,無心朝政,招致百官進諫,其中還有內閣的幾位大人,也包括沈從之的父親。因要壓制百官,先帝將戶部一位郎中升任為戶部尚書,這人就是現如今的兩朝元老龔興。”

“龔興此人,最善諂媚惑君,十年來,他為先帝鎮壓言官,打壓內閣,趁機暗結黨羽,大力舉薦自己的人在各州府任職,好替他兼並農田斂財。”

芷秋睞他一眼,摸了摸他那盅茶,仍是涼的,“先帝就不知道?”說話間,固執地重替他倒了盅熱茶來。

“知道,”陸瞻苦笑,為討她高興,呷了一口熱茶,“可他不管,那時候,他已經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了。先帝原是一位宮女所生,剛繼承大統那幾年,他的生母被太後害死,朝野皆知,但無人為他說話,只因太後垂簾聽政,把持朝政多年。直到他十五歲時,發動政變,重奪大權。他很有頭腦,也很有城府,掌權不過幾年,便大敗侵擾我朝邊境多年的瓦剌等國。”

他笑一笑,平靜如酸雨匯成的一潭水,“芷秋,你方才問我為什麽明知丹藥有毒還要吃,正如我從前也不明白像先帝這樣一位聰明的人為何要玄修、為何去求什麽長生不老之術。受閹多年,我倒有些明白他了。”

芷秋恍然也有些懂得了,她主動將胳膊搭在炕幾,將手塞進他的手心裏,“後來呢?”

“龔興為他掃平了朝野非議,許多年後不再有人敢上書諫言。可我父親不忍天子棄社稷家國於不顧、更不忍見奸佞當權,便不顧我母兄勸阻上書彈劾。但天下的忠臣良臣很多,像龔興這樣能‘體貼’聖心的人卻少。故而我父親上書沒多久後,聖上就下旨念他身患有疾,令他提前告老在家休養。”

那些朝野紛爭在他溫和的講述中,似乎也沒那麽腥風血雨了,可芷秋在他的眼裏,看見了遠不止於此的陰霾。

他總是有法力,善於安撫芷秋不安的心,“後來我父親日漸病重,還欲上書,因我與兄長皆有閑職在身,便使我二人趁那年元宵上表陳情。可這些年父親被龔黨打壓,以致我們鼎盛之家今不如昔,母親心有不滿,就暗中與兄長定了主意,要趁此次上書,在宮裏安插一個說得上話的人,好助日後大哥升官加爵。於是由我親筆所書、我們父子三人共同落款的折子,在大哥去呈交賀表時,被他篡改得只剩了我一個。”

芷秋的心悄然發生一場地震,天崩地裂後,由廢墟裏爬出她茫然無措的聲音,“所以你才會被處以宮刑?”

“本來,不過是在詔獄裏關上幾年。”陸瞻扭過來,將她牽到身邊,環住她的腰,“讓我抱抱你,否則,我心裏沒底,老怕你厭惡我。”他笑一笑,芷秋水汽氤氳的眼眶立刻眨出一滴淚。

燭光滑過五彩的屏風,扇出十色琉璃的細光。總是這樣,陸瞻的風霜總能在她的眼淚裏找到一點安慰,他不能告訴她,有時候她的眼淚,讓他既心疼又高興。他只能告訴她故事的結局——

“本來我不過就在詔獄關上幾年,但這與母兄的大計實在無益,於是他們暗中勾結了龔興,最終將我送到了皇城的廠房裏。這一切,都是我父親死前告訴我的,否則,我大約還在宮裏勤勤懇懇地想法子為兄長疏通打點關系、指望著他有一天可以肅清朝野,為父報仇……”

芷秋在他懷裏斷斷續續地嗚咽哭泣,他卻十分平和,大約是恨意每天每夜都填在他的心肺裏,令他不再能痛快地落淚。於是,他笑了,“芷秋,這樣的過去,你忘得了嗎?我不行,只要低頭看見自己,我就能想得起來這些恨意。”

恨他人、恨自己、恨對殘缺的無能為力,像一條鐵鏈,周而覆始地纏繞在他心上。芷秋對此亦深感無能為力地絕望,她原本以為,他們的愛能偉大到解放彼此的過去,可事與願違。他仍戴著沈重的鐐銬,被流放在洶湧人間,像一只艱辛的駱駝。

月斜星澹,聰慧如芷秋,在滂沱的眼淚中,她忽然明白了,他原本就是殘缺的,她得以沈默來尊重他的殘缺,不論心或是肉身,大概適時地“無為而治”,才是對他最好的愛,又或者,最大的“善”是對“惡”的理解。

“別哭,”陸瞻緊抱她,笑容和風,淡淡秋意,“我告訴你這些,是想你能明白,你救不了那個壞的我,不是你不夠愛我或是你不夠努力,是我甘願沈溺。也請你不要對我失望,即便我站不起來,我也在努力爬行。”

芷秋在他懷裏拼命點頭,“對不起、對不起,是我太自私了,你對我從沒有過要求,我卻總是以我的好惡去衡量你!”

可她在妥協的時候,仍有堅持,心眼兒一動,在他胸膛蹭幹了眼淚,擡起楚楚可憐的一張臉睇住他,“可你的藥我已經扔了,撈也撈不回來了。要不你打我一頓出氣吧,我保準不怨你。”

陸瞻此刻就想,她果然是艷海花魁,極善於在人的底線有恃無恐地犯案,“算了,我可以再……”

“也不是不可以,”

芷秋心知他要說什麽,耍著心眼兒端正起來,拈著帕子胡亂擦了臉,做出一副深明大義之態,“你非是要吃,我也不攔你。可你要想清楚哦,我今年十九歲,你吃那些丹藥吃幾年死了,我大約也才二十五六歲。以我的姿色,二十五六歲大概花容仍在,少不得就有人惦記我、又惦記你的萬貫家財,再往我身上打什麽歪主意,我寂寞幾年,就是想替你守潔,恐怕也身不由己,你到時候做了鬼,可別怨我啊。”

在她所講述的守寡大業中,陸瞻的眼越睜越大,目中倒映的她,就成了今夜最亮的一顆星。陸瞻“一怒”之下,將她撳倒在榻上,湊近她的鼻尖,“誰家的小媳婦兒,成日盼著郎君死?”

說著俯在芷秋脖子上啃咬了幾口,力道有些重,還帶著方才所講述的過去裏,忿忿不平的恨意。芷秋躲著脖子笑,滿面半幹的淚痕,“嗳,病才好,鬧什麽?去躺著睡覺吧。”

兩個人摒棄前嫌倒到床上去,芷秋枕在他的臂上擡眼看他,“陸瞻,你說得對,人非聖賢。我往後,再不逼你了,你已經夠好了。”

陸瞻默然片刻,開誠布公地暢言,“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人,你替我擔不了過去,我也替你擔不了,你不用總想從過去裏拯救出我。你陪在我身邊,我能討你開心,對我來說,這就是最好的事兒。”

“但你對我太好了,我總想為你也做點什麽。”

蟾鳴陣陣,成了催眠的歌謠,陸瞻覺得有些困,闔上了眼,“沒有了返魂丹,下回我再犯病癥,你能陪我一起瘋嗎?或者,在我渾渾噩噩躺在床上不想起的時候,你能不要哭嗎?”

芷秋軟成了一灘水,化在他冷硬的骨頭裏,“好,我可以忍著不哭。但是不許大半夜出城打獵,放放煙花什麽的倒是蠻好。”

“下回,帶你上天捉月亮。”

芷秋嗤嗤笑了,竟發現,換一種心緒,他的“壞處”似乎也並不是那麽糟糕,起碼或好或壞,他們都在一起,是一棺一槨的一對夫妻。

眨眼間,只見茜紗窗外,輕盈的竹梢托著一彎月亮,明晚它還會懸在那裏,它是太陽的陰影,大概永遠不能消失,她得接受這一局不能更改的死棋。

而長達許多年的局勢,卻因一帖奏章迎來了新的轉機。自韓舸的奏章呈送到京後,引得朝野嘩然,百官紛紛對蘇州災情及龔興祝鬥真幾人滿腔憤懣,怒火直燒至兩京十三省。

且說韓舸料想奏章已遞到宮中後,每日除了親自往城外視察災民,便是在家中與長輩妻妾同樂,對祝鬥真等人的試探盤問皆不理會。

這日下午歸家,見雲禾芷秋過來小聚,夥同著謝昭柔彈琴奏簫。但見亭映晚霞,簾卷黃花,雲屏襯彩衣,案上各色琉璃碗碟,綠觴流轉。

韓舸便過去亭子裏討了杯葡萄酒吃。芷秋請他坐下,因問起城外災情,“韓相公,我們湊的這些銀子可還有用處啊?可讓百姓吃飽飯沒有?”

韓舸笑瞥著謝昭柔的肚子,心有成算,“幸而有姐姐湊來的這幾千銀子,挺過了這月,少不得朝廷就要撥糧下來了。”

幾女相笑,因趕上秋老虎,個個兒都搖著扇。芷秋打的一柄水紅梅花扇,配著嫩松黃的掩襟長褂,淡雅中透著一點艷色,“這樣麽就好了,朝廷有人管就好。那疫病呢?可平息了沒有?”

“疫病還是拖著,沒法子的事情,發現得早就有得治,要是一時沒有這些藥拖得晚了,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起來。因此還得從別的州府采辦些藥材,知府衙門已經往相鄰的幾個州府去了信函,大約半個多月就能先送一些過來。”

芷秋稍稍寬心,與眾人相互篩酒,舉杯同歡。韓舸隨手撿了誰的琵琶遞與雛鸞,“好些時候沒聽見你唱了,唱個曲給我聽聽看你有沒有忘了伎藝?”

誰知雛鸞揚起下巴,熟練和準了弦,抱琴坐到謝昭柔邊上,“唱麽可以,就是不唱給你聽,唱給寶寶聽。”

說罷唱了一支《南呂·占春魁》,辭藻頗有些俏皮,逗得眾人皆笑。謝昭柔捧著肚子朝雲禾芷秋點著扇子,“二娘雖說記性不好,可這伎藝是隨手拈來,平日虧得她唱個曲給我解悶,否則就要憋死了!”

芷秋亦笑,請了一杯酒,“從小唱到大,就是腦子沒記住,喉嚨也記住了。小時候我們幾個學藝,就是雛鸞最勤奮,別人記一遍詞,她就記個四五遍,也不見得比別的姊妹差。”

將雛鸞稱讚得起了興,又唱了一曲,與暮雲彩霞共呈一景。

至晚席散,芷秋雲禾歸家,各回房中歇息。芷秋走在廊上,正撞見陸瞻由書房裏出來,穿著一件深藍圓領紗袍,襯得臉色比前一日更精神起來。

這廂趕上擺飯,芷秋挽著陸瞻到案前,就要吃飯。陸瞻見其小臉紅撲撲的,便笑,“你在隔壁吃了酒,還要回來陪我吃飯,是長了幾個肚子?”

芷秋擱下扇竊笑,“我就是吃了兩杯酒,別的一口沒動,專門空著肚子回家來同你一道用飯的。”

二人執箸捧碗,陸瞻隨口與她說話,“雛鸞的病怎麽樣了?”

問起,芷秋便嘆出了一整片慘淡秋色,“不怎麽好,從前大夫就講,她這個病,大約年紀越大,就得越嚴重些。韓家請了許多大夫,還請了道士來做了幾場法事,也不頂用,就這麽混著吧。倒是韓相公,近日瞧著氣色好些了,聽說是朝廷裏就要派糧了,大約是他去了個心頭大事,這才略微松快了些。”

陸瞻心下檢算,大約抓捕姜恩等人的令就要下來了,也心知,韓舸被反參的奏章大約也快到京了。

於是飯畢,坐到榻上朝芷秋招手,“過來。”芷秋落在他懷裏,他膝上輕輕顛一顛,十分溫柔,“要是雛鸞的病總不見好,你可以將她接回家來,後年咱們回京,到京裏請太醫給她瞧瞧。”

“你這是沒道理的話,”芷秋搡他一下,落到對榻,“她的家在這裏,媽也在這裏,就真要到京裏去瞧太醫,那也得咱們走的時候帶著去,早早地接來我們家住著,算怎麽回事呀?”

陸瞻踞蹐間,正巧桃良端茶上來,他趁勢呷一口,將那些朝野上波詭雲譎的事兒咽回腹中,保留了這一片繡閣安寧。

晚間下起雨來,芳草懷煙,珠落芰荷,墻外攀花墻內柳,萬物皆涼,處處淒淒。

獨有長園熱鬧如故,一間敞廳內,綺筵正盛,繁管急弦,舞燕歌雲。榻上卻獨坐了沈從之一個,半餳著眼望著屏前一伶人正甩袖拋眼,翻得個曲水迷煙,又有絲竹伴雨聲,好個神仙境界。

品藻伶人,玲瓏身段,銀盤高潔,婀娜玉步,媚韻得當,分明哪裏都好,卻偏偏眼下少了顆朱砂痣,令沈從之乏味得緊,隨意鼓了兩個掌,朝宗兒輕擡下巴,“放賞。”

宗兒領命,又哈彎了腰,“爺,竇大人到了,在外頭候著呢。”

轉眼那一班伶人便由人領著繞去廳外的廊臺,映著個月洞門咿咿呀呀地唱起昆腔。屋內半靜,圓案上擠滿珍饈,倌人未至,只有沈從與竇初鄰座,暫由宗兒篩酒。

那竇初剛由城外歸家便接到沈從之的帖,再三猶豫,還是換了衣裳赴宴,進門一看沒有別人,心內大約明白了,卻不挑破。

這般舉了一盅金華酒,先敬主人,“沒想到沈大人還給我發帖子,我與陸督公還沒謝沈大人借出的親衛呢,虧得那幾人在流民營裏激起了民憤,否則叫祝鬥真幾人輕易搪塞過去,也不能有如今的怨聲載道,韓舸恐怕也沒膽子上疏。”

沈從之也不客套,引項盡傾,意味深長地瞥他一眼,“你的謝我受了,但你可不能代陸冠良謝我,他謝我是他的事兒,你是你,他是他。”

辯他深意,竇初提杯打著哈哈,“都是為聖上辦事兒,倒不分你我他的。”

“是,都是為聖上辦事兒,”沈從之垂下眉峰,漸起失意之態,“話是這麽講,可真要論功行賞起來,還是他陸冠良立在最前頭。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兒吧,這次,本用不著韓舸一個小小的縣令上疏。陸冠良是皇上殿前的人,他不好上疏,可你我都是臣子,怎麽上不得?我沈從之倒罷了,可你是冠良提拔上來的人,怎麽不讓你去立功?”

竇初窺之,但笑,“大約,正是因為我是督公提拔上來的人,也不好去出這個頭吧。”

沈從之擱下一只玉斝,面色微帶不屑,“得了竇大人,你別替自己找借口了。我實話告訴你,我是得了我父親的信才請你過來的。自皇上登基以來,龔興這一黨,就一直是他的心病,忍了這一年,這回捅破了蘇州這片天,龔興這些人,是難逃罪責的。可事情完了,你我這些人,又該何去何從?”

“依沈大人之見呢?”

“陸冠良蘇州卸了任,自然是要回司禮監的,張公公年歲大了,少不得過兩年,皇上的印就在他的手上了。而你,覬覦他的妻子,他就算不整你,你覺得你還有機會在朝廷裏露臉嗎?”

“沈大人這麽揣測,是不是有些度君子之腹了?”

沈從之悶聲一笑,靠到椅上,“君子?往年陸冠良在北鎮撫司那些手段,是君子所為嗎?他就是個閹人,外頭再體面,也掩蓋不了閹人那些爛毛病。你若還當他是個君子,那今晚的話兒,就當我沒說過,你出了我這個門,就忘了今晚這個局。”

言訖含笑觀他,見他並不挪動,便笑,“君子不立危墻之下,竇大人能看清局勢,沈某深感欣慰。”

竇初擡起眼來,舉敬一杯,“沈大人什麽意思,我竇初心內明白,十分感念大人與閣老提攜之恩。大人有什麽要交代的,只管說出來,我當盡力為之。”

“宮裏有位許園琛許公公,在陸冠良前曾任蘇州織造提督太監,上年冠良來後,他回京頂了冠良的缺,在司禮監任秉筆。這位許公公,與我沈家素有交情,只要往後他能順利升任掌印太監,少不得為你在皇上面前美言。”

竇初眉心緊扣,漸漸想起在京時曾與這位許公公有過幾面之緣,記得他圓圓的身子,軟綿綿的肉。據說閹人沒了把勢後,內肌會漸漸畏縮,渾身上下逐漸就變得像女人一樣細膩柔軟。

比起陸瞻,記憶中的這位許公公,似乎更像一位權勢滔天的宦官,只是顴骨略高,顯得有些刻薄,由其是那雙貪得無厭的眼,遙遠地,由記憶中撲朔而來一副更加乖張之相。

▍作者有話說:

看我是不是甜回來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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